“陛下……臣……臣家门不幸啊……”
蔡京刚开口时似乎还强行维持着镇定，但只是说完两个字，就开始哽咽哭嚎起来。
“大伴，快把蔡卿家扶起来。”
李乾语气中带着几分痛心，但目中却带着几分快意。
这种碰瓷的招数或许很有用，但李乾同样掌握着他的痛点。
如果蔡京耍赖，李乾大可以将朝中的高官们都召集过来，打着关心蔡大人的名声，让他们好好看一看这两封奏章。
这里面写的可都是些非常深入的阴私事。
蔡卞说的都是蔡京年轻时做下的一些令人非常不齿的事情，而蔡攸写的则大多都是近些年蔡京所作的事。
其中不管是突破个人道德底线的事，还是阴谋给别的官员使绊子、坑害同僚的事都有。
虽说这种事儿朝中的大人们可能都做过，但却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只要这两封奏章中的内容传出去，蔡京可就不只是晚节不保那么简单了。
那些被他坑过的官员们即便是为了面子，也会同他蔡大人反目成仇。
其他自诩正派的官员们可能也会纷纷表示“正义的我不能坐视不理”，不能再让这种阴谋鬼蜮之人再留在朝中了。
此外，还有私德的那部分，那些东西若全都流传出去，恐怕就连那些整天搞鸡鸣狗盗、男盗女娼的街头流氓，都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蔡大人来一泡浇头热尿了。
到那时候，他不光是连官都做不成，做人恐怕都要成问题。
李乾觉得蔡京肯定会对这两封奏章里的内容有预期，他肯定也很清楚他自己做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这么怕这些东西被公布出来。
所以他才会如此急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来，结束装晕，同时也是制止李乾再把官员们召集过来。
“蔡卿家方才怎么了？”
李乾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关心，他可以向自己保证，绝对没有讽刺蔡京的意思。
但若蔡京自己从这话中听出了几分讥讽，那就不关他事了。
“大伴？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
“是，陛下。”
老太监这就要往外走，可他刚一松手，蔡京就浑身一软，就要往地下出溜，老太监只得返回身来又扶住他，眼巴巴地望向上方的李乾。
“这……”
李乾脸上也浮现几分难色。
此刻，蔡京也渐渐止住了哭声，哽咽着解释道：“陛下，老臣无碍……”
“老臣只是年老体衰，方才乍一看到这奏疏，急火攻心，猛痰淤胸……方才不省人事，此乃老毛病了，老臣自己清楚，现在已经无事了，不劳陛下挂牵……”
刚才还是臣，现在就是老臣了……
李乾心中冷笑一声，这是又摆起了老资格？
不过这招对文官们非常有用，对一般的皇帝也可能很有用，但对李乾来说却没什么用。
“唉~”
他轻轻一叹，似乎也表现出了几分同理心：“蔡卿家年岁日高，精力也不如年轻时旺盛，也该更重视身体了。之前朕从没想过这些，现在看来蔡卿家的体魄已经恶化到了如此地步。”
李乾感慨着道：“朝中的事务繁杂，蔡卿家也没必要和那些年轻人一般，整日沉浸于案牍劳形，也该多休息休息了。”
蔡京哽咽的动作一顿，似乎是听出了李乾话中的意思，但又像是没听出来，只是继续抽泣着，却没什么表示。
李乾见此也不意外：“蔡卿家今日刚刚经了大喜大悲，也不适合再看这奏章了，免得再受些刺激……”
一旁的老太监立马领会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伸手就要去拿蔡京手中的奏章。
可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蔡京躲开了。
“陛下……”
蔡京带起头来，目中带着几分迟疑。
李乾心中冷笑，知道蔡京肯定是贼心不死，还怕自己拿着一个封皮就把他忽悠了。
“陛下，臣如今其实已经无碍了……”
蔡京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但声音还是有些闷堵：“如此家丑……还请陛下让臣看看吧。”
李乾顿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也罢，毕竟是蔡卿家的家事，你好好看看也行。”
接着他又看了蔡京一眼，若有深意地道：“不过蔡卿家可要好好把持住心情，觉得不行了就及时停下。”
“你若是又激动起来，晕倒在此处，那朕就得马上去请太医了……”
面对皇帝陛下带着讥讽的话，蔡京没有不好意思，反倒心中一沉：“谢陛下提点。”
因为越是这样，就越是代表皇帝有底气，那他的底气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肯定就是来自于这两份奏章了。
见他模棱两可地回了这么一句，李乾也不以为意。
他相信只要蔡京看过了那奏疏上的内容，就算是拿棍子往他脑门子上使劲敲，他也不敢晕了……
房间中安静下来，木材特有的幽香在鼻端萦绕，一道沙沙声传来，蔡京从封皮中抽出了奏疏，翻开看了起来。
乍看到第一眼，他的脸色就是一僵。
兄弟这么多年，虽然不怎么来往，但两人年轻时曾一同跟着同宗的堂兄蔡襄学习书法。
两人都颇有天资，学到了其中精髓，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又都博采众长，形成了两人各自的书法风格。
此刻看到这奏章，蔡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肯定就是他弟弟蔡卞的字迹！别人绝对无法模仿出来！
蔡京心中渐沉，仔细看起了奏章上的内容……
李乾坐在上方也不着急，这奏疏上的内容可谓非常劲爆，起初他看的时候都大吃一惊。
蔡京年轻时做的一些下作之事似乎都给蔡卞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被他写进了奏疏里。
此外，他还写了自蔡京进入官场以来，是如何对上趋炎附势、无耻逢迎的，又是如何对下以势压人、赶尽杀绝，还有他的阴险狡诈，在两方势力间又是如何见风使舵、东食西宿……
李乾关注着蔡京的表情，见他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酱紫，捏着奏疏的手掌上都已经浮现出了青筋，便出声提醒道：“蔡卿家，莫要动气，朕看其中也不见得都是言过其实。”
蔡京闻言骤然一顿，松开了奏疏，大喘几口气，只是眼中的凶狠却很好地掩藏起来，又恢复成了方才那副可怜悲痛的模样……甚至悲痛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陛下……臣……”
“大伴，快帮蔡卿家顺顺气。”李乾急忙给老太监下令，后者快步上去捋着蔡京的后背。
不过他能做的也仅限于帮他顺顺气，其他的就不行了。
就算李乾让人给他口水，现在的蔡京恐怕也不见得敢喝。
蔡京的胸口渐渐平复下来，似乎情绪终于平静了几分。
“陛下，请允许臣看看另一份奏疏……”
“蔡卿家确定还要看吗？”
李乾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依朕看，你今日已经够疲惫了。”
蔡京深吸一口气，还是不知好歹地拒绝了皇帝陛下为他着想的好意。
“既然如此，那你就看吧。”
李乾自然不会再费口舌，他知道，蔡京肯定是还有侥幸心理，想着他的儿子不会背叛他。
但那封奏疏很快就会让他认清现实……
其实只要有了蔡卞的那封陈事疏，再加上李乾的提前准备，要把蔡京做掉也不是不可能。
但李乾还是让蔡攸写了背刺他亲爹的这封奏疏。
其一是为了更稳健，波澜更小地拿下蔡京，其二就是李乾自己的一点私心……或者说为了东北边关和冀州百姓的私心。
李乾不知道一个七旬老人被自己的弟弟和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背叛是何等锥心痛骨，是何等的悲凉。
但他知道，这肯定比不上十几万个父母失去儿子、十几万个妻子失去丈夫、十几万个孩子失去父亲……
更遑论如今冀州已经将近沦陷，恐怕接下来还会有数百上千万的大乾子民家破人亡，凄惨至极。
而这一切都和蔡京脱不开关系。
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背后的推动者，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李乾也只想对他说一句：罪有应得。
李乾之所以选了这么个杀伤力最大，对蔡京伤害最深的办法……就是想让他也感受一下那些有功边军、无故百姓的痛苦，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狼心狗肺，体会不到一点人间感情。
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还是能体会到痛苦这种情绪的……
李乾如此想着，就听前面又传来噗通一声响。
他愕然抬起头来，却发现蔡京又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陛下？”
老太监也有些傻眼，随即回过神来，才望向上方的皇帝陛下。
李乾眉头微微皱起，难道蔡京又来刚才哪一出？还是说这次是真晕了？
但还没等他和老太监有所动作，蔡京就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
李乾之前的想法一点也没错，现在让他晕也不敢晕了。
“陛下……臣……”
蔡京望着手中的奏疏，眼中泪花滚滚留下，模糊了视线。
直到现在他也难以相信，如此冰冷的文字竟然是自己的儿子写出来的。
可纸上那熟悉的字迹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就是蔡攸亲手所写。
蔡京哆嗦着手捧着奏章，双目无神地从一行行不堪入目的文字上掠过，似乎要把这些都铭刻在心里。
但李乾却知道，他肯定别有目的。
无非就是想确认一下，蔡攸究竟有没有发现他们密谋配合金虏入侵的事，又有没有举报给皇帝陛下？
知道归知道，但李乾并没有点破他，而是就这样默默的看着。
过了片刻，蔡江似乎没找到他所关心的内容，但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李乾轻轻叹了口气：“蔡卿家，你……”
蔡京的哭嚎声再次响起来，打断了李乾说到一半的话：“陛下，老臣家门不幸……”
不管真情还是做戏，反正眼泪就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汹涌而下。
李乾见他这样也常常叹了口气：“蔡卿家，先不用太着急，或许这只是个误会呢？”
这话分明就是在扯淡，就算再误会，也不可能专门写奏疏来弹劾亲爹、亲哥，这明显就是已经决裂了。
蔡京哭声渐止，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李乾又接着道：“朕不了解你家里的情况，但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有什么误会也是可以解开的。”
“蔡卿家工于谋国，却简于谋身，从前操劳朝中的事太多，现在看来反倒疏忽了家人的感受。”
蔡京他在袖子中的手紧紧捏了起来，头更低了。
在这个君臣父子，等级森严、上尊下卑的时代，任何以下犯上的行为都是会被所有人排斥的。
站在这个尊卑金字塔顶端，最需要维护这个体系的就是皇帝陛下。
如今不用他做什么，单单是他没没惩罚破坏规则的蔡攸和蔡卞两人，就足以说明他的态度了。
当然，更让蔡京心颤的还是皇帝陛下接下来的话。
李乾叹了口气，无奈道：“如今蔡卿家身体欠佳，又同家人如此疏离，不若朕给你个假期，暂时摆脱朝中案牍之累，归乡好好休养一阵子，再回来为朝廷效力如何？”
“陛下……”
蔡京嘴唇发干，说不出话来。
实际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完全超出了蔡京的预料，来之前他从没想过在紫微殿中会发生这么一系列的事。
今天早上还是意气风发，有着远大的目标和缜密的计划，只是过了一会儿时间，就从云端跌入尘泥……
李乾看了他片刻后，又开口道：“至于这两份奏书，就先由朕来留中吧，免得传出去遭人误会。”
蔡京身子一颤，听出了皇帝陛下话里的意思，如果说之前是规劝，那么现在就是威胁了。
或者说今天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威胁。
如果他蔡京不配合，那么等着他的恐怕就是身败名裂、罢官夺职……甚至是老命不保。
这一刻，蔡京的心绪异常复杂，他似乎想了很多，从亲人到官场，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考虑着该如何从皇帝陛下手中度过眼下这一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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