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猫是在毫无准备的心理状态下,再次看见傅绛的。
那一日,她和唐劲吃完晚餐回酒店,唐劲在客厅接电话,处理些公事,苏小猫随手打开了电视机,傅绛的声音不期而遇地从国际台的屏幕中传了出来:“各位还有什么要问的,问。”
故人照面,别来无恙。
苏小猫愣在原地,垂手掉落了手里的遥控器。
这是一场公开的记者采访会。一桩大案落幕,坊间流言纷扰,高层考虑周全,将此案竖作典型,决定让案件当事人与公众见面,接受媒体采访,平息各方猜测。这可说是近年来前所未有的透明化举动了。
一位戴着眼镜的男记者正站起来提问:“傅先生,我们调查了您这些年的资金情况后发现,您有巨额洗钱的事实,同时我们也查了最终这些钱的去处,发现您将这些钱全数捐给了医疗研究机构,作为疾病研究的经费。而在您的资金支持下,近些年确实有医疗技术突破,挽救了甚多生命,尤其是在老年病方面,更是收获颇多。我们也查过您自身的资金状况,发现您并没有将钱用于自身生活,请问您在做出这样的举动时的动机是什么?您考虑过有今日的下场吗?”
被质问的人身陷囹圄,昔日的荣光褪去,如今一身素衣,身后站着限制他自由的执法人员,面对着镜头却有了昔日没有的轻松,对这样的问题一笑置之:“我高兴。”
现场一片哗然,为这样矛盾的人喧哗不已。
苏小猫却低下头,笑了。
笑着笑着就湿了眼眶。
——这是我为我母亲做的一场盛大的悼念。
傅绛的话犹言在耳,她就知道,这是一个疯成怎样的男人,将自己毁灭,也要实现年少时的一念之差。
她渐渐就痛苦起来了,聪明如她,这么长的日子里,竟也没有发现他的疯相,竟也没有来得及拉住他,终于眼睁睁失去了他。
屏幕中,一位记者站起来,继续提问:“傅先生,《华夏周刊》的苏记者和你是童年旧识,为了你不惜出卖记者守则,将她知道的内幕信息透露给你。这件事,你怎么看?”
举座哗然。
这是个老熟人了,《朝日新闻》的何记者,与她缠斗多年,终于连下三路的手段都用上了。
傅绛却笑了。
这样的下三路,怎会在他眼里?他是谁,他可是一恶到底、将自己的性命都推出去不要的人。
“你要用录音和照片来陷害苏小猫,省省吧。”
他盯着场下的人,讥诮入骨,“苏小猫没有出卖记者守则,她没有内幕信息,从来没有人对她讲过,谁盯上我了。那句话,她是猜的,在套路我呢,看我会不会被她套出话来。怎么,何记者,贵刊销量比不过《华夏周刊》,要用这种手段上位了?看来尘世间的下流之人,不止我一个,还有很多啊。”
场面一片哗然,镜头纷纷对准了始作俑者《朝日新闻》。
何至渐当场受辱,无言反驳,起身就走。
千里之外,苏小猫看着看着就笑了。
真有他的,真不愧是傅绛,从小就那么坏,坏到真的犯了法、做错了事,也能在最后一关为她挽回名声,修理对手。
一块手帕递到了她眼前,苏小猫才发现,原来她哭了。
上一次她流泪,还是在七岁那年,老猫意外过世的那一天。
总是在失去一些重要的什么时,她才会流泪。
唐劲抬手,一点一点擦掉她脸上的水光,声音温柔,“我请了最好的律师,尽量为他争取重新来过的机会。他提供给医疗研究机构的经费,被司法冻结了,这一笔缺口,我会拿资金填上,正在研究中的疾病治疗方法,不会因此中断。傅院那边,我安排了人过去照顾,毕竟是老人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身边没有人照顾不行。其他的,你如果想到还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告诉我,我来解决。”
苏小猫深吸一口气。
从不曾在人前流泪,大抵还不习惯,此刻颇有些不适应,她抬起手背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下,快人快语,“我没事,你放心。”
唐劲拂过她额前的散发。
沾了泪水,有些湿,黏在额头有些乱。
“若你把我当成自己人,就不会这样说,”纵然声音平静,还是让一丝苦味溢了出来:“我喜欢的人深陷痛苦,却说要让我放心。”
古人造字真是厉害。
你看“情债”中,这一个“债”字。
就是在讲,一个人的责任。
在感情世界里,一个敢于负债的人,就是一个敢于对感情负责的人。
这一场感情,他始终想背负更多,却无奈的发现,她并不愿意让他背负这么多。有时他立在她身后,会不知所措,不知她是否真正需要他。
“唐劲。”
她知道,他是一个敏感的人。
多情而敏感,这样的人,爱与不爱都很累。
“有一年,我去普陀山采访,山中停下歇息喝茶时,听闻一个故事。人人都有心愿,都想求佛,佛心如何助你呢?山里的老人说,如果一个人心诚,感动了神佛,神佛就会化身为这个人身边的某个人,在这个人的人生关口扶一把。”
她看着他,眼底清明,“从前我没有那么多信仰,也没有那么多信与不信,只当是一个故事,拿来听听就好。但遇到你,从此我信了。”
苏小猫存心要讲情话,才是高手。
言寡,意足,境无止。
唐劲搂过她的肩,顺势抱紧在怀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回国前的最后一晚,两个人放纵了一场欢爱。
一开始,只是苏小猫在安安静静地洗澡,将方才的泪痕洗净。后来,浴室的门被拉开,唐劲的身影缓缓走进来,一切都变得不再可控。
他将她抵在大理石墙边,热水冲刷在两个人脸上,雾气让彼此的面目都模糊了。他在她耳边要求:“回去以后,也要像这几日在这里一样,每天心里只有我,每天心里的我都要比昨天更多一点。”
她盈盈一笑,反问:“那你呢?我想你想这么多,这么累,你在干什么?”
“我在被你想。”
唐劲的无耻和调情有时可以是同一种意思,“我负责每天被你想那么多次,我很累的。”
苏小猫顿时就笑了。
下一秒,他就挺身进入。俯下身,在她白皙的颈项上咬出触目惊心的吻痕。就像是宣告主权,这个人、这个心、这个身体,他都要。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这一种关系比任何关系都更复杂。连皮带骨的,好似一个阴谋,将彼此都缠了进去,从此以后,好坏是非都成了另一种意义。
情关爱劫,摆不稳一句我爱你。
让身体来讲,是最后的救赎。
苏小猫这一晚被唐劲累到了,第二天睡得久了一点,唐劲收拾好了行李先去退房,苏小猫没有去,因此,她错过了一件小事。
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三言两语,就被唐劲拂开了。
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对他讲:“唐先生,钟小姐已经将您在酒店的一切费用都提前付清了。”末了,还不忘告诉他:“‘金中’资本两年前收购了这家酒店,钟小姐现在是我们酒店的控股股东。”
唐劲动作一顿。
依稀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子伏地向他行大礼,跪求他给她一些时间,她必将祖业起死回生,报他一恩。
原来,她真的做到了。
这是好事,不是吗?只不过,她靠的是她自己,和他没有太大关系。那一个恩情,对他而言,意义并不重,她不记得也无妨,事实上,他更希望她能忘记,毕竟今生他并不打算和太多女人有关系,尤其这一种关系,还涉及他太复杂的过去。
“替我谢谢钟小姐,我心领了。其他的,不用了,”唐劲递上黑卡,用一个礼貌的笑容掩饰淡漠:“我不习惯欠人情。”
还没等苏小猫从傅绛事件中缓一缓,回国没几天,新的舆论爆点开始在坊间如同阴谋般一点一点流传开来了。
这次的新闻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华夏周刊》自己。坊间传言,《华夏周刊》面临易主的可能性。
苏小猫在飞机上翻杂志时就翻到了这个消息,这消息传得捕风捉影,言辞间极尽暧昧,苏小猫看了一遍就翻页了过去,压根没当回事。
事实上,不仅是苏小猫没当回事,就连丁延,也没把它当回事。
做新闻的,尤其像《华夏周刊》这样,专门干跟人过不去的新闻的,得罪人可说是日常便饭。二十多年前丁延刚进公司时就没少干这种事,那时的丁延正当盛年,一腔孤勇,手里只有几个人,但就凭着这几条枪,写出来的新闻稿数量和质量都是惊人的,实在来不及写枪不够用了,他就去别人那里扒点货,专扒耸人听闻、别人写出来也不敢报的那种稿,就这样危危险险地将一个日后的媒体财团带出了个像样的形状。挡别人的财路挡多了,他自己都记不清收到过多少求情和威胁了,偶尔一阵子没陌生电话烦他要做了他,他都会不踏实。
苏小猫虽然没把这件事当回事,但回公司后,却是第一个敢蹦跶到丁延面前,将这篇报导给他看的:“丁总,有人写我们。”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是典型的打小报告的语气。苏小猫的觉悟比较高,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要在战术上重视敌人。丁延没理她,那神情就像是看了一份八卦,他都觉得浪费时间。苏小猫一下子就心定了,安心回去工作了。苏小猫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不久,丁延就被董事长叫去了董事长办公室,告诉他一件事:公司面临危机,要举行临时股东大会。
信息社会,最保不住的就是信息。尤其是媒体,这一个圈子都是有着惊人直觉的专业人士,各类信息哪怕只是谈笑间听了几个字,剩下的全部都可以用推理和经验将它一一补全。
连摄影组小林都在吃午饭的时候,用一种老警察搞业务的神秘性,向苏小猫悄声说:“你知道吗?我们公司被人盯上了。”
苏小猫正端起一碗汤喝得欢,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句:“你也跟我搭档干过狗仔啊,这小道消息你也信啊?”
“不是小道消息,是有些苗头的,”小林吃着一盘苦瓜,脸色和瓜一样苦:“你不知道吗?公司业绩不太行了。”
苏小猫干经济类新闻干了几年,对别人家的业绩那是常年盯得紧,对自己家却从没盯过。她根本没想过这事,这会儿被提了个醒,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小林吃完自己的菜,又去揩油她盘里的,话说得很快:“这些年,纸媒都面临新媒体的冲击,倒闭的不少了,我们公司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至于能再撑多久,就不好说了。”
苏小猫在这一天下班的时候,走出公司大楼,没来由地,转身回望。
属于记者的某一种直觉忽然苏醒了。
在异常风平浪静的时刻,没有痛楚,没有知觉,这感觉对她而言不陌生。这样的时刻她遇到过几次,每一次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古井无波,心理和生理的反应都没有。要到很久以后,一切事都发生了,转身回望时才会发现,原来那风平浪静到已经丧失一些直觉的时刻,正是你一生中最凶险的一刻。
据说一对夫妻是否恩爱,就看两个人单独在家、迎面走过时,会不会对彼此进行性骚扰。
从这一点上来说,苏小猫对唐劲的感情很是热情如火。
晚上唐劲洗完澡,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着一份文件看,在走廊上和苏小猫来了个迎面相遇,后者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伸手就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声音十分油腻腻:“小哥,今天很帅嘛。”
“……”
这家伙,可真闲。
唐劲十分无语,随即一笑,捉住她的手,一路向下游移来到某个部位,不介意教她一次,“要勾人,手要放这里。”
说完,还用那里不怀好意地顶了一下她的手心。
“……”
苏小猫当即像被烫到了似地一下抽回手,脸蛋上迅速泛起两坨高原红,骂了他两声:“下流,不要脸。”
“哎,苏小姐,”唐劲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是你先起的头,我只是顺着你的剧本走而已啊。”
“我的剧本里没你这段下流的!”
“那你想要加上试试吗?”
苏小猫跳开三步,像只被人撬了老巢的小狐狸似地虎视眈眈,“不要。”
唐劲笑了,不跟她闹了,挥了挥手里的文件,对她道:“我今晚要看点东西,你有事的话来书房找我。”
末了,从她身边走过去的瞬间,还不忘俯下身问了她一句:“真的不要加上试试吗?我教你啊。”
“变态呀!”
苏小猫推了他一把,迅速地溜了。跑起来飞快,跟贼似地。
唐劲看着她飞逃飞逃的背影,心情很好地放过了她。
这天晚上,唐劲在书房看资料、忙公事,电脑上开着视频连线,时不时连线电话打出去,跟人视频交流工作情况。书房的门没关,苏小猫没一会儿就倚在了书房门边,直勾勾地盯着他。唐劲不得不承认,苏小猫是一个很能勾起男人兴趣的人,她那样看着你时就会令你相信,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没干就在看你,那一瞬间她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这种专注,放在唐劲身上,勾一勾,唐劲就受不了。
唐劲关了视频电话,手里的资料也没放下,对她偏头一笑,“在门口晃了一晚,找我有事?”
苏小猫光着两只脚就跑了过来,趴在他面前的桌上,向他扬扬下巴,“这个嘛,有点小忙,想让你帮一下呀。”
“过来。”
“怎么啦?”
嘴上疑惑着,行动倒是很迅速。她绕过书桌就走了过去。这两年苏小猫在外不畏强权有底线,在家面对唐劲可谓是见风使舵毫无原则。
唐劲伸手一抱,将她抱在怀里。手掌握住她的两只光溜溜的脚丫,对她叮嘱:“家里中央空调的温度被你调得那么低,以后不准光脚走路,穿袜子,穿鞋。”
“好滴,好滴。”
“你记住没有?”
“记住滴,记住滴。”
“……”
唐劲扫了她一眼。
苏小猫这家伙,每次想给自己思想上放放假,就跟他开启导航模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说好滴好滴,就是不过脑,死不悔改。
唐劲微微用力,将她往怀里带,凑在她唇边语带威胁:“你又在敷衍我了是吧?”
苏小猫迅速回神,“我哪里有呀。”死不承认。
她推了他一把,将手里的一份文件递到他面前,“我是真有事想问问你。”
唐劲扫了一眼文件上的内容。
这半年苏小猫所谓的“有事要问问你”,五花八门得很。她是个吃过苦的,千八百种苦让她练出了一身投机的本事,有油就揩,有门就靠。她向唐劲打听的事多半都带有投机性质,“你知道XX集团的张总吧?你能帮忙搞到他的手机号给我吗?”“红灯区的小姐们,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呀?”“借我点假发票行么?我报销不够了”,此类种种,数不胜数。
苏小猫大概也是明白自己过往的行为劣迹斑斑,这会儿严肃地为自己洗脱嫌疑,“这回不一样,这回问你的可是正经事。”
“正经事?”
唐劲拿起她递来的薄薄两张纸,低头看了下,确实有些意外,“半年报?”
“对呀,你帮忙看一下。”
“哪家公司的?”
“这你不用管,你就帮忙看看它的财务状况就行了。”
“你们公司的半年报?”
“……”
苏小猫一口气没提上来,瞪着他,瞪了半天跳开一步倒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苏小姐,你看不懂,不代表我看不懂,”唐劲指了指上面的数字:“每个行业的财务指标都有特定的特征,正常情况下会在一个正常值的波动范围内,单看数字就能大概猜出所属行业。”
“何况,”他指给她看:“这里的主营业务收入一项,分类项的数字这么明显,懂一点专业的人都会明白。”
唐劲看了她一眼,“上市公司的半年报披露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这份很明显还是未经审计的初稿,这是你在公司内部拿到的?你拿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我们公司到底怎么样了,它还好不好,”苏小猫拧着眉,每当她担心一些事时,都会有这样忧国忧民的表情:“我想办法搞到的,这还不是完整的,但已经是我能搞到的最全的了,你帮我看看啊。”
唐劲没说话。
薄薄两页纸,被他拿在手里看了几遍。
某个瞬间苏小猫看到他的样子,那种盯着数字仿佛就能洞悉真相与阴谋的样子,她就有种直觉,这个男人是有她陌生的一面的。自古知兵非好战,但若要一战,他也能以一对千。
“是有一些问题。”
唐劲缓缓开口,一并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现金流状况不太好,正在日益坏死。对贵公司而言,一旦资金流出现问题,在没有新产品跟上、老产品又缺乏动力的情况下,是很容易一夜溃败的。”
苏小猫“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她只是一个小人物,在公司也处于塔基的底层,尽管这些年写了几篇热稿出过几次风头,但依然改变不了她仍然只是塔基一块砖的角色。此刻她知道了这情况,既不能像丁延那样直面股东会力挽狂澜,也不能像公司股东一样集体注资用钱来改变风云,所以这会儿苏小猫有些伤感,既是对公司的伤感,也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伤感。
“之前因为傅绛的事,宋彦庭惹出了一些事,惊动了宋董事长,他父亲亲自从国外回来,听说已经把他绑去国外了。现在宋家在国内的主导人变成了他的表兄,而从他的表兄行为来看,中断了对《华夏周刊》的广告投入,这部分损失不可不说,很有影响。”
唐劲说了会儿,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忽然将她按向自己,声音很低,“宋彦庭对《华夏周刊》做得到如此有情有义的地步,是因为你吧?”
苏小猫双手环胸。
这是要翻陈年旧账还是怎么的?
她挑挑眉,“吃醋啊?”
“对。”
“……”
苏小猫眯起眼睛。很坦诚嘛,承认得这么快,搞得她都没有成就感了。
“我说,你可真有意思,”她不怀好意地笑,用手肘撞撞他:“我吃你的螃蟹,住你的豪宅,睡你的人,我再跑去外面,心里装一个别的男人,我四不四傻?”
“哦?这么说,如果你不吃我的螃蟹,不住我的房子,不睡我这个人,你心里就装得下别的男人了?”
“……”
苏小猫瞪大眼。
这逻辑感,无人能敌。男人不讲理起来,一样要命。
她微微磨了磨牙,“你等等,反问句不是这么用的吧?”
唐劲笑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苏小姐。不管如何,你今晚得负责说服我。或者,哄好我。”
“……”
苏小猫一句抗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眼前这个乘人之危的人抬起下颌强迫松开了齿关,与他交缠在了一起。
《华夏周刊》的临时股东大会开得十分低调,接近于秘密进行的状态。没有比媒体自身更懂得控制舆论的重要性了,公司高层亲自上阵,封锁了信息发布,举行了闭门会议。会议的议题既重大,又简单,概括言之一句话:公司经营状况恶化,面临被收购的风险,怎么办。会议持续了五个小时,中规中矩地议程、发言、总结。最后的结果无非一句话:没有办法,看着办。
事实上,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当一种事物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具有一定的体量时,它就会变得难以纯粹,比如股东会,就是这样一种存在。股东会的组成也已非常复杂,各自为阵,互相牵扯,最终形成了几大利益集团,彼此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这些人对内好战,对外却实行和平主义,能坐下来优雅地谈,就绝不撕破脸。于是毫无意外的,这场会议开到最后,也只获得了一个所有人都模棱两可又认同的结果:一同携手,共渡难关。
临时股东大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公司几个创始元老去了丁延家,闭门开会。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会议。
一个董事长,一个执行副董,一个内部管理副董,再加一个丁延。当年就是这四个人,把一个清汤寡水的民营小报社硬是拉扯大了,成为了今日的沿海媒体第一财团。
斗转星移,如今这“沿海第一”,也架不住风雨飘摇。
丁延打破沉默,“老文,说吧,收购方现在是什么情况?别瞒了,这么大的事,对方早就跟你接触了,是吧?”
被称作“老文”的人架着一副眼镜,五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看上去书生气十足,与之不符的是他的头衔相当地唬人:《华夏周刊》董事长。
文董事长骨子里是个文人,文人就不爱干打架这种事,这会儿就算被人欺负到门前了也依然生不出半分气,他只是有点愁,告诉了在场的各位一个名字:“是‘金中’资本。”
“……”
这名字一出来,在场顿时沉默了,文董事长手里的烟被他不停地抽,丁延家的客厅一时间烟雾缭绕,活像个着了火的战区司令部。
最后还是丁延率先回神,开了个头,“这么强的对手,这些年一直在实体经济领域进行资本运作,好好地把手伸向传媒做什么?”
文董事长从小接受党的教育,面对问题第一反应永远是从自身找原因,做自我批评与教育,“也不能怪人家盯上我们。近年传统媒体在转型面前落后一大截,经营状况江河日下,也是我们自己不争的事实。”
丁延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了句:“它准备收购我们多少股权?”
“具体的,倒是还没提,只是找过我一次,开门见山对我表示了收购的意向,要我们有一个心理准备。”
丁延冷笑,“在扑杀猎物前先通知一声,它倒是礼貌。”
正像是要应和他这一句话,丁延公寓的门铃忽然响了。他走过去朝门口的监视器中看了看,两位陌生的年轻男人,脸上挂着微笑,有礼又恭敬。丁延想了想,这屋里好歹还有四个大老爷们坐着,半夜三更地也不怕有陌生人来,于是开了门。
不等他开口,对方礼貌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丁总,晚上好。冒昧打扰,还请您见谅。”
丁延双手环胸,脸上笑意全无,“这么晚了,是哪位找我?”
“我是‘金中资本’钟文姜小姐的特别助理,钟小姐嘱咐我,今晚将她对贵公司的要约收购意向传达给您,以免明日她正式对外公布时,您因意外而生气。”
丁延神色一凛。
如此彬彬有礼又强势的作风。这些年来,他着实没有遇到过此种对手。
他眯起眼,昔日那种乱世中找活路的警惕性全部回来了,“你该找的是《华夏周刊》的董事长,不是我。”
对方笑了,重复道:“不,钟小姐再三交代了,我们今晚要找的人是丁总。”
“我不是《华夏周刊》的董事长。”
“钟小姐说了,她要找的不是董事长,而是即将交手的,《华夏周刊》的主事人。”
丁延脸色一变。
他缓缓地,放下了一直交握着的、以傲慢姿态待人的双手。
这次的对手,不好惹。
短短几句话,就将尽职调查的冰山一角在他眼前血淋淋地撕开了:《华夏周刊》的内部核心人物有哪些人、有怎样的关系、主事人是谁,那一位钟文姜小姐,已经了如指掌。
事实上,就算是在《华夏周刊》内部,也很少有人会相信,公司的真正主事人,其实不是文董事长,而属丁延。这并非丁延功大夺权,而是性格决定命运。就好比当年四位创始人在公司成立之初时,彼此间就发现了,其他三位都是不折不扣的文人,不崇尚武力也干不了武斗,在商业竞争中不会这个你还玩什么?剩下会玩的,只有丁延。
丁延这个人,可说是从生活的贫贱和生存的搏斗中赤脚走出来的,习文尚武,以胆量行事,以情义交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种一穷二白纵横商场的草莽精神在他身上可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性格在全然是文人的创始人团体中是非常重要的,生死关头往往是丁延一锤定音。
就好比很多年前公司尚未上市之际,有投机资本看中了日益崛起的媒体行业,想通过做上市的方式赚巨额回报,至于公司会如何则不关他们的事,搞资本投机的人又是忽悠中的精英,最擅长的就是把死人说活,《华夏周刊》的三位创始人被说得动摇不已,对上市毫无概念的董事长觉得“大概是个公司都要去上市的”,正要答应之际硬是被丁延拦了下来。日后证明,丁延的强势之举几乎等同于救了公司一命,那家投机资本放弃《华夏周刊》后转而去搞了另一家传媒公司,很快就将好好的一家公司搞成了一个专供他们玩弄赚取巨额报酬的壳。
此时的丁延,眼神灼灼地盯着来人。
他明白,能将《华夏周刊》内部不为人知的关系,理得清清楚楚的人,作为对手,不好惹。
丁延沉声开口:“不知钟文姜小姐何时方便,不如拨冗坐下一谈?”
特助有礼地笑了下,“等收购要约向外公布后,您自然就会见到钟小姐。”
唐劲是在一个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次见到钟文姜的。
这天他有事缠身,和几位资方大佬共同看上了同一个猎物,于是拿出风度,坐下来先谈一谈。大家合作一起拿下还是灭了对方单独拿下,全看会谈结果。
这一谈,就谈了近四个小时。
走出酒店时已是晚间九点,大佬们明白这年轻人背后是什么身份,迫不及待想要拉他去酒吧,喝酒、把欢、交朋友,唐劲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他满脑子都是家里那货,他不在家陪她吃饭,不知她一个人又飞出去到哪里浪了。
唐劲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回家,一抬眼,酒店大堂台阶下,一个静立等待的身影刹那间令他停住了动作。
天气已入秋,又下着一场雨,温度骤降。
四年一瞬,斯人如旧。
她还是很怕冷,在初秋的天气里已穿上了厚风衣,撑着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像等一个命运似地等着他。唐劲莞尔,在雨天记得要撑伞了,这情景令他愉快。毕竟他还记得,当年她在暴雨中等他,为表诚意,不惜以淋雨数小时为代价,最后见到他时已经高烧,弄得他没办法,亲自照顾了她一宿。
时光过去四年,她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将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直直垂着,这是一个放低姿态的动作。他当年的那一恩真经用,四年的时光竟也没能让她消耗完。她向他微微鞠躬颔首,声音悦耳至极,“您好,好久不见。”
一个很特别的故人。
唐劲走下台阶,笑容有礼,“特地在等我?”
“是。”
“钟小姐如今身价今非昔比,将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不知多少人会扼腕。”
“您有意避开我,我又要见您,除了拿出诚意来等一等,我想不到别的好方法。”
唐劲笑了,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没有特别想要避开你。”
“在新加坡,您连我的一点心意都不肯接受,我就把它当作是您要避开我的意思了。”她为这件事有了很多失意,但见到他,她的失意就全数被她很好地藏起来了。女为悦己者容,旧时候的人真是厉害,几个字就把一件那么复杂的事讲得这样清楚:“当然,今日您说,您没有这个意思,我也会很愉快地信。”
唐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开门见山:“找我有什么事?”
她涌起些勇气,看着他。
这一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拉开一个适度的距离,不太亲近,有一些疏远,开口就是那一句“什么事?”。她心里有一些稚嫩的疼痛。他真是厉害,一开口就跳过了叙旧,一开口就将她的久别重逢做成了谈公事,将她的儿女私情变成了无性别的职场洽公。
他设了关卡,她的七情六欲,进不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洽公的态度调动了起来:“‘金中’资本下一个在国内的收购目标,是《华夏周刊》。明日就会对外公布收购要约,我们初步与对方做过了接触,得到的回馈是拒绝,所以这一次的项目,大概率会演变成媒体眼中的‘恶意收购’事件。今晚我亲自在这里等您,是不希望您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我亲自讲给您听,误会也会少很多。我多少也会有一些私心,希望我们的这一个项目,不会对您造成困扰。”
唐劲认真地在听。
听完了,他的表情并没有意外,只有些得人尊重的莞尔。于是她不免有些困惑,在他面前她始终落了下风,他的每一个反应都不在她的预期之内。
她声音很轻:“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觉得我会问你什么呢,或者说,你认为我会困扰什么呢?”
她看着他。
有一秒的瞬间,她扔掉了“故友”这一层外衣,动用了“女人”这一个身份,看了他一秒。
她声音温柔,仍掩不住一丝羡慕与失意,“我知道,您太太正供职于《华夏周刊》,并且,您太太和公司之间,彼此情深义重。”
唐劲顿时就笑了。
真是一位厉害的小姐。她是将一个商业事件当成未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来预防了,在即将而来的大战开始前,先到他这里讨一个情分来了。一手洽公,一手动私,公私都要做到两全,是要有这样的周全与手腕,才成就得了如今如日中天的钟文姜。
“钟小姐,我想你误会了。”
唐劲不疾不徐,将公私混为一谈的局面清理出一个干净的样貌来,“我太太和公司之间的关系,那是她的工作,是她的事。她是独立的个体,她会有她的抉择。至于你担心的,无非是我会不会徇私插手。我这么讲好了,即便我有讨她欢心的意思,想插手,她也是断然不会肯的。或者,我换一种方式来讲好了,撇开苏小猫不谈,若我存心要插手,你来找我,也是没有用的。”
很多日子以后的钟文姜常常会想,后来对那个叫苏小猫的人有那么多的不能原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她终于承认了,就是在这时候,在唐劲讲这一席话的时候。她第一次见识到他讲情话的样子,明明什么都没说,“向着她”三个字已经那么明白地说在他话里了。
感情的事当真是古已有之。
心有所属,为时已晚,人生悲惨不过如此。
她还没有说出口,就明白,说不说都是一样的,都改变不了唐劲仍然向着苏小猫。
“金中资本”快、狠、准的行事风格再一次高调展现在公众面前。
隔日,一纸要约收购被公布于众。
收购对象:华夏周刊。收购对价:22元/股。收购股份数量占被收购公司总股本比例:30%。收购总金额:48亿。
要约公布,舆论哗然,金融、传媒两界同时被引爆。
这是一份,条款中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能被拿来大做文章的收购要约。近年来“金中资本”东山再起,坊间传言被钟家大小姐盯上的标的,拿下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四个月。而似乎就像是要让这句话成为事实,“金中资本”近年来出手的迅速、眼光的精准,无一不在对外宣称一件事:各位的传言,是对的。
尤其是在收购华夏周刊这件事上,钟文姜所表现出的凶猛与精致更是近年来少有。钟文姜要30%股权,并不像其他金融家那样按部就班、拾级而上,她年纪虽轻,却已是经历过巅峰、破败、践踏、再崛起的人生,这样的历练下,其胆量与格局远非同龄年轻女孩所能比。在双方终于见面坐下会谈时,钟文姜开门见山,一句话就将场面控在手中,将死了在场所有人:“要约收购中的所有条款,各位都反驳不了。因为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明白,我提的条款中所给出的对价,是你们辛苦一辈子也可能达不到的期望值。”
纵然没对这个年轻却心狠手辣的大小姐抱任何期望,但这一句挑战人底线与自尊的话放出来,还是让在座不少元老都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冲动。
只有丁延是一个例外。
他明白,遇强敌,永远不变的法则,是冷静。
丁延放下面前这一份要约,白纸黑字,条款列得相当漂亮。钟文姜的野心和漂亮,有时候是同一种表现。
“钟小姐,”他双手交握,放在会议桌上,声音平静:“如果我告诉你,本公司并不在意你所谓的期望值,而在于股权完整,不容人侵犯呢?”
钟文姜微微一笑。
“丁总,”她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对视,把话说得敞亮了一半:“我想,是您应该先好好问一问,你所谓的‘不容人侵犯’,究竟是您的意思呢,还是全体股东的意思?您想要股权完整,其他人也许并不这么想。现代公司经营理念中的股份制,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此了。”
丁延脸色一变。
他视线一扫,几乎带着厉色。令他心里震动的是,与他视线接触的几位股东,都低下了头,刻意躲避了他无声的追问。
他们不再与他同一战线了。
钱的诡异之处,在这一刻释放了万丈魅力。你可以拒绝它,但你不可以令旁人同样拒绝它。
商场上的一员老将,在资本界的一位年轻小姐面前落了下风。丁延的中年之旅,在这里出现了一笔意外的折损。
唐劲临时去马来西亚出了一趟差。
短途差,时间不长,临回国前被合作方拉住,请了一顿海鲜料理。即便对待料理挑剔如唐劲,也不得不承认,马来西亚这一顿海鲜的品质绝对上乘。唐劲在餐饮间隙不忘吩咐助理将这边的海鲜采购一点,用最短的时间空运回去,保证品质。合作方抢着要替他办妥这事,唐劲分寸适度地拒绝了,只说是私事,就不劳烦各位了。对方一看就知有戏可看,凑近身试探问这是给谁的。唐劲也不掖着,爽快地告诉对方,家里有一位苏小姐,不好好吃饭,不肯让人省心。合作方顿时就笑了,敢将私人感情如此挑明地说出来,可见是真的动了真心,被那一位苏小姐吃得死死的。
三天后,唐劲回国。在机场见到了照例来接他的尹晧书,这既在唐劲的意料之中,也令他不可避免地有些怅然。当日苏小猫为了傅绛,亲自来机场接他的待遇,恐怕从今往后不会有太多。
唐劲收回神,将行李箱交给特助,直起身体时对自己一笑。
这才是苏小猫,不是吗?
他喜欢的就是这一个苏小猫,而她也从未变过,他不应该对此有自私的不愉快。
男人迈开步子走出机场,随口问:“我不在的这几天,这边有什么事发生么?”
“公司这边,一切妥当。倒是《华夏周刊》那边,热闹得很。”
“哦?”
特助跟了他很多年,对他的私事也有所了解,因此说话也都挑重点:“钟文姜小姐这次的速度很不寻常,非常快,《华夏周刊》那边已经大乱了。现在市场上都倒向了金中资本,毕竟股民只想赚钱,金中肯不惜这么花这么大的代价,股民反应很是激烈,舆论趁势倒逼《华夏周刊》点头同意。”
唐劲听着,没有表态。
回到家,开门迎接他的是任姨。唐劲在出国前交代她这四天来这里做饭,但不包括迎接他回来这件事。他进门走了几步,看见马来西亚空运回来的那一箱海鲜。速度倒真是快,国际快递的效率值得他两天前付的高价。
他扫了一眼屋内,清冷地开口:“她人呢?”
“小猫这几天都没回来,”任姨恭敬地对他道:“本来今天我已经准备回去了,看你寄回来的海鲜都到了,小猫又不在,没人弄,坏了可惜,我就在这儿把海鲜弄好了放冰柜再走。”
唐劲听了一句就听出了重点。
“没回来?”他沉声问:“那她住哪里?”
唐劲最后是在罗勒酒店的会议室外走廊上找到苏小猫的。
一场持续一周的中美市场会议,由于要和华尔街那边连线开,所以中方这边配合时差,会议都在晚上举行。比与会者更苦逼的是会议室外负责采访的记者,会议间隙进行现场报道,会议结束后立刻成稿、校对、发布,还要挑选必要的参会者作为亮点采访。七天的工作量,对体力和意志来说都是一场不小的消耗战,不少媒体都放弃了这次机会,尤其在新媒体横行的时代,更没有太多人愿意去做现场蹲点这件事,等传统媒体将稿件发布后顺手转载,既节省了体力又达到了效果,一举两得。
《华夏周刊》是为数不多坚守在一线的传统媒体。风雨之际,公司动荡,人事上也诸多纠纷。眼见着落日西山,选择保全自身立刻跳槽的人不在少数。在这个时候,能扛起坚守在一线重任的,苏小猫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唐劲站在走廊一头,看着坐在走廊上的那个家伙,盘腿将电脑抱在身上打字,身边零零散散放着一个没吃完的快餐盒、一瓶开动的矿泉水、一包维C泡腾片,他心里就疼了。他知道,他的小猫就在那里,在那一个旁人看起来视若垃圾堆、她却视若守护之地的地方。
风雨动荡中的坚守,义薄云天。
他喜欢的人,情义双全。
苏小猫正咬着一片面包,边吞面包片边飞快地写稿。冷不防被人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她皱眉,一张嘴,嘴里的面包片掉了。
“谁呀?!”
“我。”
“……”
苏小猫呆了一下。
唐劲伸出手指,将她嘴角的面包屑擦拭干净。短短几天,她被工作折磨出一个睡眠严重不足的形状来了。头发零零乱乱的,扎起的马尾有点散了,连续作战的工作中恐怕也没有时间好好洗个澡、收拾自己,这会儿身上透着一股隔夜味。他此刻抓着她的手,摩挲的触感令他明白,这从来不是一双贵气的手,这是一双很实际的手,拿得起放得下,多少旁人咽不下的苦都在这一双手里咽下了。
一旁的摄影搭档小林大咧咧地看向小猫:“小猫,他是谁呀?”
“老公”这个身份在苏小猫心里还没形成,她那鱼目混珠的毛病又犯了,口快道:“熟人。”
唐劲盯了她一眼。
很凶的一眼,意思是:想死吗?
苏小猫迅速认识到了错误,冲小林补充道:“……一起睡的那种。”
小林:“……”
跟她在一起混久了,大概也知道苏小猫这人对私人生活真真假假的态度,小林随即冲唐劲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唐劲升起一些微怒,辨不清是对谁的怒意。
“你跟我来。”
“干嘛呀?我还在工作的。”
“你还有同事,这里不差你一个。《华夏周刊》养这么多人,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让你替他们牺牲。”
“放开我啦,我的事我要自己做完的,不能丢给别人。”
唐劲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前走。
苏小猫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的本事倒是不差,一边跟他挣扎着一边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接电话:“丁总?是,我在现场,今晚的稿子我再过半小时就给你……”
电话没讲完,被人夺了过去。
苏小猫的声音顿时尖了三分:“喂!”
唐劲死死抓住她的左手不放,将她拖进电梯时对电话那头也没客气,声音很冷:“丁总,你不在意你的下属是否有过劳死的风险,我很在意。”
说完,男人“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他将电话递给她,声音不容置疑:“关机,今晚不准工作。”
苏小猫两眼一瞪,“媒体记者最不能做的就是关机,这是职业操守。”
“好,”他从善如流,退一步:“打电话回去,告诉你的上司,你今晚做不了,让他换人。”
“……”
苏小猫扭捏了半天,憋出一句“这怎么行”。
唐劲看着她,看出来了,苏小猫对丁延,大体是惟命是从。
丁延这个人,脾气暴烈,风格独断,但在对苏小猫的呼来喝去上,却是无往不利,原因很简单,他教给苏小猫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让苏小猫心甘情愿将心里的一块地方腾了出来给他。是上下级,也是师徒,在更多的方面,更是价值观一致、并肩一起走的战友。唐劲知道这种关系很麻烦,尤其是在一方有心利用另一方的时候。这是一种完全成型的成年人与成年人的关系,彼此成熟了,旁人进不来。
“苏小猫。”
他叫了她一声。
他很少连名带姓这么叫她,每每这样叫了,那就意味着,两人间的谈话多少会有一些沉重。
“我不介意你对你的公司、你的上司,以你的方式进行效忠。但我很介意,你的这一种效忠里面,将家庭、将我、将你自己的健康也一并牺牲进去。你明白吗?”
苏小猫看了他一会儿。
唐劲同她谈话,总是习惯留三分余地,给她留足后路。犹如看旧戏,锣鼓未响,剧本已在他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会儿不再留余地了,将话挑明了跟她讲。苏小猫了然,唐劲是将他在唐家的一面拿出来了,这一面的唐劲一出来,大部分人都是要败给他的。
“好嘛,今晚我就休息,让他们换人过来跟新闻。”
她勾住他的颈项,软软的一个人挂在他身上,把向他示好做足了,“不生气了吧?干什么呀,脸色这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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